“像他这样的人,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了”
今天是约翰·列侬的忌日,作家张铁志的这篇长文,以前理想国曾分享过,网上也不难找到,但翻出来再看,还是感触,重新编排,分享给大家。
该怎样概括约翰·列侬?著名乐评人郝舫说:"每个人都有自己心中的约翰·列侬"。
列侬生前,就被贴上了许多的标签:伟大的摇滚歌手,天真的梦想家,反战英雄,残忍的父亲,慈爱的父亲,睿智、平和、温柔的约翰,愤怒、凶悍的约翰……
1980年12月8号晚上10点49分,5声枪响让这一切变得似乎都不再重要,列侬重重地砸在了自家公寓前的地上,这一砸太沉重,全世界乐迷眼中的地平线也跟着倾斜、颠倒。
1971年,列侬接受《滚石》杂志记者扬·温纳采访时,扬·温纳曾问他:"你能想象一幅'当我64岁'的景象吗?"列侬回道:"希望我们是一对和善的老伴,住在爱尔兰海边的小岛之类的地方,翻阅我们一辈子胡闹的剪贴薄。"
到今天,列侬已经77岁了,而我们已经没有机会看到他活着会是什么样子。
"像他这样的人,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了。我很想念他。"洋子说。
是的,我们仍然怀念他。怀念他的歌声,怀念他"爱与和平的梦想"。
Imagine,John Lennon
约翰·列侬:爱与和平的梦想者
文:张铁志
1.
如果约翰·列侬活到现在,他会和保罗·麦卡特尼、滚石乐队一样以化石般的古老姿态在舞台上摇摆吸金吗?还是会像鲍勃·迪伦、尼尔·杨一样持续探索未知的音乐界限?面对几年前的反伊拉克战运动,他会带着人们高唱"给和平一个机会"吗?一如一九六九年他和小野洋子及伙伴们在床上静坐行动中的合唱,抑或那一年五十万人在华盛顿纪念碑前的集体高歌。
给和平一个机会。
在标举着爱与和平的六〇年代中,列侬是这两种精神从不停歇的真正实践者。他是音乐史上最巨大的摇滚明星,也是保守体制中的危险颠覆者。
一九七一年,他到美国参加第一场演唱会,一场聚集了左翼青年和文化嬉皮的演唱会。他在舞台上说:"(六〇年代)花之力量没有成功,又如何?我们重来一遍就是了!"
约翰·列侬在纽约
2.
披头士作为六〇年代文化的代表、作为摇滚乐最大的偶像,是不直接介入政治的。但在一九六六年,当他们在美国的记者会上被问到对越战的态度时,列侬说,"我们不喜欢战争,战争是错误的"。
说这句话需要一些勇气,因为当时在美国只有百分之十的民意反战。
但那一年列侬却穿起了军服——不过不是为了当兵,而是演出一部反战意味浓厚的电影:《我如何赢得战争》。
《我如何赢得战争》海报
彼时列侬的和平理念是素朴的,还没有深化为坚定的政治信念。或许因为那是一种时代精神,是所有反叛的年轻人必须有的态度,他受到了感染。
一九六七年,反战运动持续升高,马丁·路德·金博士宣称"我们必须结合民权运动与和平运动"。四月,纽约出现有史来最大的群众示威,二十五万人走在繁华的第五大道上反对战争。在纽瓦克,在底特律、哈勒姆等地,城市贫民区的黑人也开始骚动,和警察发生严重冲突。
这一年夏天也是嬉皮们的"爱之夏"。他们的主题曲是列侬唱的《你所需要的只有爱》,呼喊着用爱来取代暴戾。嬉皮们头上带着花,牵手唱着这首充满爱的歌,实践做爱不做战的精神。
1967年的"爱之夏"
但世界并没有听列侬的话。
一九六八年,是六〇年代革命的真正高潮。在巴黎,超过九百万工人走上街头,几乎推翻资本主义。在中国,无数年轻人手拿着毛语录,在天安门前高喊口号,在学校、家庭斗争老师与父母。在布拉格,苏俄坦克开进古老而优雅的街道,镇压"布拉格之春"。在美国芝加哥的民主党总统提名大会,反战抗议者和他们痛骂为"法西斯主义猪"的警察在黑夜中激烈对干。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学生占领学校数日,然后被警察激烈强制驱离。在列侬所在的英国伦敦,出现了规模空前庞大的反战游行,以暴力冲突收场。
真正血染的镜头是在越南马赖的三月,美军屠杀数百平民,大部分是老幼妇孺,穿透美国人的道德外壳。而在他们国内,代表那个时代正义防线的黑人运动领袖的金博士,以及肯尼迪总统之弟、正在竞选总统的罗伯特·肯尼迪,先后遭到暗杀。战后的美国从没有比这一年更充满哀伤与震惊。
所有人都躲不掉街头上和报纸上的烟硝与四溢的血迹。
1968 年2 月越南顺化的战役中,麦库林拍下了这名患有炮弹休克症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士兵。
纵使这一年披头士继续躲在他们的音乐世界中,并在八月发行了一首超级畅销单曲、由保罗·麦卡尼所写的《嘿,茱蒂》,但是在单曲的B面,列侬却写下了他的第一份政治宣言:《革命》。
你告诉我这是一场革命
你知道
我们都想要改变世界
但是当你要谈到破坏时
你不知道你不能把我算进去(或要把我算进去)
你说你要改变这个体制
你知道
我们都想改变你的大脑
你告诉我说关键的是制度
但你知道
你最好解放你的心灵
如果你要带着毛主席的照片上街头
那么无论如何你是不会成功的
在这里,列侬对于激进革命的态度是暧昧的。他也想改变世界,但是他反对暴力、反对没有终极计划、空有一种自以为激进的姿态——带着毛泽东的照片、拿着红宝书就是革命吗?解放之路必须透过个人心灵的改变,而不是政治对抗。而至于他个人是否要参与,他还无法决定 。
列侬虽然没有在一九六八年投身社会革命,却发生了一件他人生的大革命:和小野洋子在一起。一九六六年在伦敦遇到这个来自日本、在美国长大的前卫艺术家小野洋子后,他们的灵魂再也无法分开。
列侬的个人形象也逐渐从乖乖好男孩转为离经叛道。他不仅以已婚身份和洋子在一起,还和她一起因为持有大麻被捕,甚至共同发行专辑《两个处子》,封面是两人正面全裸照片。
列侬的形象开始涂抹上最常与摇滚乐相联结的性与药物,接下来是政治。
列侬和洋子举着结婚证明
3.
一九六九年三月,列侬和洋子结婚后,去阿姆斯特丹度蜜月。但这不只是一场单纯的情人蜜月,而是一场抗议行动。他们在饭店里举行了一周"床上静坐","以抗议世界上所有的苦难与暴力"。
列侬和洋子著名的床上和平运动
这个行动既是一种反抗的艺术行动,也是他们认为更能有效传递信息的方式。因为对于大规模的群众抗议,媒体往往都只报导现场的冲突与暴力,而忽视游行主张的理念;而他们相信,这个非暴力且新奇的行动方式加上他们的知名度,会引起世人注意,因此他们每天接受十小时的媒体采访,说明他们的和平理念。
列侬是深信非暴力抗争的哲学的:"争取和平只能透过和平的手段,去用支配体制的武器来向他们抗争是不适宜的,因为他们总是胜利者。他们很善于玩一场暴力游戏,但他们不知道如何对付幽默,一种和平的幽默"。
他们接着想在美国进行这个"床上静坐"运动,但是尼克松政府拒绝发给列侬入境签证——这是后来七〇年代列侬在美国身份争议的开始。因此他们选择去加拿大的蒙特利尔,以方便美国媒体记者来访。
在蒙特利尔床上静坐行动的最后一晚,列侬和房间内的支持者一起合唱了他写的新歌,现场录下来,并在七天后就发行:《给和平一个机会》。
列侬在床上弹唱《给和平一个机会》
这首歌曲充分饱含列侬在静坐现场当下的热情与原始能量。歌词指涉了六〇年代的各种符号,但是副歌却又跳脱出时代的框架,成为一个可以在不同时空流动的抗议标语。对于这首歌,列侬说他是为了想要做一首现代的抗议歌曲来取代《我们一定要胜利》这首经典抗议歌曲。
歌曲发行后两个月,华盛顿纪念碑前举行了一场五十万人的大规模反战游行。台上站的是老牌抗议民歌手皮特·西格,眼前是他一生见过的最大场面。他唱起了这首他其实还不熟悉的歌,但全场都能跟着他一起大合唱:
All We Are Saying:Give Peace a Chance
All We Are Saying:Give Peace a Chance
……
战争不断加温,他们也持续展开追求和平的行动。那一年圣诞节前夕,他们在纽约时代广场、东京、伦敦、巴黎等十一个城市的街头上,挂起一幅黑白的广告看版,上面写着:
War Is Over
If You Want it
Happy Xmas from Lennon and Yoko
"War is over"广告牌
举着广告牌的列侬和洋子
越战当然没有因为这个广告牌而真的结束。但是那个标语,那个在喧哗中沉静的抗议姿态,却凝结住了六〇年代的理想主义。
两年后,他们把这个标语转变为一首动人的圣诞歌曲:《圣诞快乐》。直到今日,这首反对战争、追求和平与包容的歌曲还是在圣诞时分飘扬着。
A very Merry Xmas
And a happy New Year
Let's hope it's a good one
Without any fear
War is over, if you want it
War is over now
Happy Xmas
在一九六九年,列侬和洋子结合他们反战的政治主张与艺术行动,不论行动艺术(床上静坐)和装置艺术(街头广告牌)来实践他们的和平理念。列侬说,"我们是幽默的,我们是劳莱与哈台。在这个伪装下,我们更能表达我们的主张,因为所有严肃的人如金博士和甘地,都会遭到枪杀。"
没有人料到的是,当他在七〇年代开始用更严肃的面孔介入政治后,这句话竟然血淋淋地应验在他身上。
4.
仿佛赶着过时代的年关般,一切都要在历史的大门上取下"六〇年代"换上"七〇年代"的新招牌前,迅速收起鲜丽的羽翼。一九六九年,披头士录制他们解散前的最后一张专辑《阿比路》;滚石乐队在美国阿特蒙举行的演唱会造成听众死亡,为六〇年代的集体狂欢写下黑色悲剧。
很多乐队效仿过的著名《阿比路》封面图片
但是列侬的新旅程才正要开始。
年底,他们宣布要在加拿大举办一个"和平音乐节",并要进行一场"国际和平投票",呼吁全球每个人都对战争投下一票。他们甚至组织了一个由四百个电台组成的"和平网"。
一九七〇年,列侬正式发行他的第一张个人专辑《塑料小野乐队》。或许是因为他在制作这张专辑时正在接受心理治疗,所以音乐是格外赤裸与诚实的自我剖析:与父母的复杂情结、他的阶级背景、生命的困惑,以及与洋子单纯而美好的爱。
《塑料小野乐队》封面图片
在《劳动阶级英雄》中,他直面自己的工人阶级根源。他成长其中的利物浦是一个典型的工业城市,而他小时家境不好,父亲是船员,母亲遗弃他们。他在访问中说,那样的劳动阶级文化环境使他本能上就是一个社会主义者。
在《上帝》中,他批判六〇年代的假象与幻灭。他唱着:"我不相信耶稣、不相信肯尼迪、不相信猫王、不相信迪伦,更不相信披头士"。最后一句表示他要自我拆毁他作为一个披头巨星的虚妄:
过去我曾是织梦者
但现在我已经重生
我曾经是海象
现在我只是约翰
终于,列侬拆穿所有假面,回到自我。他说,六〇年代该结束的是那些色彩斑斓的迷幻,但是要继续下去的是那股理想主义。所以:
亲爱的朋友
你们要继续走下去
梦已经结束了
在这个七〇年代开始的门槛上,列侬和洋子发表公开声明说,一九七〇年将是新时代的元年,"因为我们相信上一个十年是旧机器崩解的时代。而面对未来,只要有大家的协助,我们就可以一起建立一个新时代。"
进入七〇年代后,列侬将开始他更进一步的激进政治,开始遭遇国家机器的粗暴压制,开始面临他和洋子关系的破裂与重合。虽然虚幻的梦已经结束,但是他要带着整个世代一起去"想象"——这是他下一张专辑名称,想象新世界的爱与和平。
《imagine》封面图片
5.
从六九年底开始,越来越左倾的列侬开始接触当时新左派的活跃分子阿里和布莱克伯恩——这两人至今都是英国左翼知识界的重量级人物。此时的列侬亟欲了解世界,并探索革命之可能性,所以希望了解这些知识分子的理念。一九七一年初,他正式接受他们的采访。
在访问中,列侬提到他一直都很关心政治,且由于是工人家庭出身,从小就很有阶级意识。他批判美国的摇滚乐队都是中产阶级出身,所以不了解阶级体系的压迫关系,当然他也承认披头士远离了自身的工人背景。他把自己视为新左派的一员,思考如何影响工人和学生;他的策略是当他的明星地位像特洛伊木马一样进入大众文化体系后,便可以透过音乐以及各种访谈来影响人们的意识,鼓舞他们起身改变世界。除了工人问题外,他更强调"我们不能有一个不包括妇女解放的革命",而女权意识完全是洋子带给他的。
这段访问中的思考,在几天后就浓缩成一首新歌:《人民拥有力量》。
写完歌之后,列侬马上打电话给阿里说:"那天的对谈实在让我太兴奋,所以我为运动作了这首歌,希望大家可以在街头一起歌唱"。他希望这首歌可以成为当代最重要的抗议歌曲之一,取代那些十九世纪传唱下来的老歌。
在歌词中,他用两句话写下马克思的剩余价值论:
百万工人辛勤工作却什么也得不到
你最好给予他们真正拥有的!
他更进一步告诉左翼或者工人阶级的男性,社会的主要矛盾不只是阶级,还有性别:
同志和弟兄们,我必须问你们
你们在家中是如何对待你们的太太
她必须真正成为她自己
所以她才能解放
在这一年春天街头激烈的反战抗争中,这首歌进入排行榜前十名。
这首歌更呈现出他和之前政治姿态的清楚断裂。在《革命》这首歌中,他对于是否要加入革命的行列还感到犹疑不定,现在他却说:"我们说我们要一个革命,最好赶快开始吧!"
这首歌也展现他最乐观的期待,他相信只要人民展现力量,就能改变世界。一如他在两年前圣诞节大型广告牌上所传递的信息:只要人们愿意用行动去反对战争,战争就会结束。
这一年八月,列侬和洋子第一次携手走上街头示威,手上举着牌子写着:"支持IRA(爱尔兰革命军),反对英国帝国主义",他们高喊:人民拥有力量!
列侬和洋子走上街头示威,支持IRA
一九七一下半年,列侬发表新专辑《想象》。在这首后来成为他最著名的歌曲中,列侬描绘出一个没有国界、没有私有财产、没有贪婪、没有暴力的乌托邦。这并不是痴人的白日梦,因为想象力并不是没有力量的:在六八年巴黎街头的墙壁上,学生们写下"用想象力夺权";当年新左派的知识导师、法兰克福学派哲学家马尔库塞也说,想象就是权力——"把最先进的观念和想象力的价值转变为事实,就是革命性的!"
这张专辑和这首歌不但成为排行榜第一名,并得到左派杂志的高度称许。歌曲的音乐和意境更使其成为摇滚史上最永恒的歌曲。列侬证明了他可以结合摇滚乐的创造力与理想主义。
有了乌托邦,有了音乐来传递这个共同的蓝图,接下来的工作是组织更多人加入他的梦。
你可以说我是做梦的人
但我不是唯一的
我希望有一天你可以加入我们
然后世界会成为大同
列侬准备和新左派更紧密地结合。他向阿里提议他可以出钱购买一个媒体来结合更多人;他们也准备成立一个"红葡萄基金会",来进行左翼的政治与文化工作。列侬透过他们进入了真正的工人斗争,例如一起声援苏格兰船厂工人的罢工。
但是,就在他要进一步深化他在英国的左翼政治运动时,却因为小野洋子要争取他和前夫的女儿的监护权,他们必须在短时间内搬到美国。
从英国转换到美国,将对列侬的政治实践产生深远影响。尤其是他的激进政治一直深受身旁的人影响,例如小野洋子或是后来这些英国新左派知识分子。而英美的左翼政治风格完全不同——英国更强调以阶级斗争为基础,且阿里和布莱克伯恩都是知识分子,但列侬到美国后,将进入完全不同的左翼政治实践。
6.
一九七一年八月,列侬和洋子离开伦敦,来到纽约,住进格林尼治村的小公寓。然后,地下艺术家来了,诗人来了,左派分子也来了,尤其是六〇年代新左派中特立独行的人物鲁宾和豪夫曼。这两人都参与了一九六八年在芝加哥民主党大会的抗争,因此和其他人一同遭到审判,被称为"芝加哥七君子"。不久后,这两人成立了"国际青年党",简称Yippie。和传统强调草根组织的左派团体不同,他们更依赖媒体政治,更强调用冲突且戏剧化的方式来攫取媒体注意力。列侬的床上静坐行动就是符合这种媒体造势的反抗风格,所以双方一见如故。
他们合作的第一个行动是一九七一年十二月在密歇根州安娜堡的"释放辛克莱"演唱会。辛克莱是革命组织"白豹党"的重要干部,也是政治朋克先驱乐队MC5的经纪人。他坚信摇滚乐可以推翻资本主义——"我们没有枪,但我们有更强大的武器能够直接和百万年轻人接触,摇滚乐就是我们最大的武器。"一九六九年他因为贩卖大麻而被判刑十年。
"释放辛克莱"演唱会上
在狱中,他不断要求州议会修改管制毒品的法律,从而可以出狱;七一年底这场政治演唱会就是一连串运动的高潮。就在演唱会前一天,当地议会通过降低贩卖和持有大麻的刑罚;演唱会后两天,他被释放出狱。
当天演唱会是由诗人艾伦·金斯堡开场,然后有抗议民歌手奥克斯和黑人天王史提夫·汪达的演唱,以及鲁宾、霍夫曼和黑权运动组织"黑豹党"主席席尔的演讲。正如鲁宾所说,"我们在这里所做的是结合流行音乐和革命政治,以推动一场全国性的革命"。
然后列侬上台了。他演唱的歌就叫《约翰·辛克莱》。在歌曲中,他唱着:"现在就让约翰自由吧!"
但是要哪一个约翰自由?
是要让"约翰·辛克莱"从牢狱中获得自由?还是要让"约翰·列侬"从披头士的角色中解放出来?
一九七一年的约翰·列侬,早已不再是那个看来温顺可口的偶像披头,而是一个试图接合摇滚乐与激进政治的音乐人,一个真正的行动主义者。
如果六〇年代最鲜明的抗议歌手身影是迪伦,那么从七〇年代的开端,列侬将用更多的抗议歌曲、更激进的政治姿态,来探索音乐与政治的新可能。
7.
列侬在美国的第二场表演是年底在纽约哈勒姆区的阿波罗戏院,这是为了纽约阿提卡监狱的囚犯而唱。三个月前,一千多名的监狱囚犯为了争取狱中基本权益而暴动,数十人被警察开枪击中伤亡。这些犯人大都是黑人,所以黑人社区在这个黑人音乐的圣地举行了一场慈善演唱会,来帮助囚犯的家庭募款。许多黑人歌手如爱莉萨·富兰克林都出席演唱,而列侬这个白人歌手更直接以事件为名作出一首歌:《阿提卡州》:
恐惧和恨蒙蔽了我们的判断
让我们从漫漫黑夜中解放出来吧
列侬和洋子并不满意于这种个别的政治演唱会。"释放辛克莱"演唱会只是一个新运动的开端;列侬、洋子和鲁宾计划到各地巡回演唱/演说,并且组织各地的青年理想主义者,让他们关注社区本身的问题。当共和党在加州圣地亚哥举行总统提名大会时,他们要到外面办演唱会抗议,以阻止共和党的尼克松连任。列侬甚至准备邀请迪伦一起上路,联手重建音乐的激进政治可能 。
然而,执政的尼克松政府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
一九七二年六月,列侬发表了来到纽约后的新专辑,名称就叫《在纽约的时光》。这是张高度政治化的专辑,且内容与包装都依循"头版新闻歌曲"的概念:专辑封面是模仿《纽约时报》头版,封面上的新闻标题则是专辑中歌曲曲目,照片则包括洋子设计的尼克松和毛泽东一起裸体跳舞的画面。
每首歌的内容几乎都是他在近期经历的各种政治事件,包括"Attica State"、"John Sinclare"、谈女性黑豹党员的"Angela"、关于一九七二年北爱尔兰民权运动者被英军枪杀的"Sunday Bloody Sunday"等、记录他们纽约生活的"New York City",以及一首引起诸多争议的女性主义歌曲"Woman is the Nigger of the World"。
这种新闻式歌曲早已是美国抗议歌曲的传统,但这张专辑的评价和销售都不好。或许,这些歌曲的价值真的和新闻一样,只有记录历史时刻的意义,却无法传世。当然,如何写出音乐美学上可以永恒,但又饱满抗议精神的歌曲,是所有抗议歌手的难题。
《在纽约的时光》封面图片
8.
即使这张专辑评价不佳,但列侬透过文化造成的政治影响力却已经强大到可以颠覆政权了——起码当政者是如此认为。FBI早就开始监控列侬,甚至用各种手段打击他,包括对报纸放消息说他资助恐怖主义,或者说鲁宾被CIA收买。七二年五月,列侬在FBI的档案从"新左派"提升到"革命活动者"。
真正对列侬造成打击的,是一九七二年初,一名参议员写了一封秘密信给尼克松政府的司法部长,指控列侬和左派分子"正提出一个计划要逼尼克松下台。他们计划在各个举行初选的州举办演唱会,并进入校园、推动大麻合法化、鼓励青年去抗议共和党提名大会……如果可以终止列侬的美国签证,会是一个很好的应对策略。"尼克松政府开始了准备驱逐列侬出境的程序。
共和党之所以这么担忧列侬的影响力,关键原因之一是一九七二年这次大选是美国第一次把投票年龄降到十八岁,所以年轻人的选票将扮演重要角色。而属于年轻人的摇滚乐,或许就是辛克莱相信的最有力的政治武器。
无论如何,约翰·列侬成为摇滚史上第一个因为政治影响力而被美国政府试图遣送出境的音乐人。此后数年,列侬展开了和美国政府之间漫长的法律诉讼,并深深影响了他的音乐革命计划。在律师建议下,为了保持低调,他们取消了原来反战巡回演唱会的计划。而美国在七三年开始从越南撤兵、尼克松爆发水门案并于次年辞职下台,也使得抗争顿时失去了方向感。列侬逐渐淡化了他的政治参与。
一个深具象征性的改变是七三年春天列侬和洋子离开他们在格林尼治村的革命小窝,搬进中央公园旁边的豪宅:达科塔大楼。
列侬和洋子站在达科塔大楼前
年底,他发行新专辑《心灵游戏》,音乐的政治意味大大降低。他以往曾说希望人家记得他是和平主义者的身份先于音乐人,但现在他却说"你所需要的只有爱就是我最终的政治信仰。我发现涉入政治太多会影响我的音乐。我是艺术家,不是政治人物。"
一九七六年中,列侬终于赢得诉讼,获得永久居留权,但他也早已疲惫不堪了。
一九八〇年十二月八日,他在接受媒体的采访中说:"也许在六〇年代时,我们都像小孩般的天真,然后各自走回自己的房间。我们终究没有得到一个花与和平的美好世界……但六〇年代确实告诉了我们该具有的责任与可能性。它不是最终的答案,而是让我们可以一瞥事物的可能性。"
1980年12月8日,列侬接受采访时拍的照片
这是什么样的可能性呢?或者我们该如何去"想象"新的爱与和平的可能性呢?
列侬没有机会告诉我们,因为那是他人生最后一场采访。
六个小时后,他就在曼哈顿家中的门口被枪杀了。
杀害列侬的凶手查普曼
这天的早些时候,查普曼曾找列侬在专辑《双重幻想》上签名
9.
我站在纽约中央公园的"草莓园"——这里并没有草莓,只是在地上刻了"Imagine"字样的图案。每年冬日他的祭日,都会有无数歌迷在这里聚会,点起蜡烛,唱着列侬或披头士的歌。
草莓园的Imagine图案
每年的12月8日,乐迷们都会聚集在草莓园,点起蜡烛,唱着列侬的歌
几十公尺外公园旁的大楼,达科塔大楼,就是列侬被疯狂歌迷枪杀的地点。
听闻列侬被杀,震惊的乐迷们从全世界赶到达科塔大楼前
没有人想到,六〇年代的精神会以如此暴力而黑暗的方式终结。
然而,列侬证明了摇滚乐如何可以撼动现实政治——至少当权者是如此相信,所以才试图要驱逐他出境。到了八〇年代时,FBI仍然不愿意将关于列侬的历史档案解密,因为他们说资料一旦公开,将会在英国造成"政治和经济不稳定,以及社会暴动"。
只是,一九八〇年那声枪响虽然让列侬本人不再是执政者的威胁,却并不能让人们停止想象,让每一代的年轻人都用不同的方式想象属于他们的爱与和平。
当人们在圣诞夜聆听动人的《圣诞快乐》时,他们会被唤起对和平的温柔渴望;而当人们唱着《人民拥有力量》时,下一场抗争或许就在不远处。
列侬走了,那个六〇年代试图追求爱与和平、试图反对战争机器、相信把权力还给人民的象征死了。但那又如何?我们重来一遍就是了。
《双重幻想》封面图片,列侬和洋子深情相吻
列侬、洋子和孩子们
站在列侬照片前的老年洋子
结婚44周年,洋子发了一张列侬被杀时带血的眼镜照片
列侬年轻时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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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文字选自
《时代的噪音:从迪伦到U2的抵抗之声》
张铁志 著
理想国,2010年10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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